王慶雲(1798—1862),字家鐶,又字賢關,初號樂一,又號雁汀,福建閩縣(今福州)人。清道光九年(1829)進士,選庶吉士。十二年授編修。十四年典試廣西。十七年放貴州學政。二十六年充文淵閣校理、國史館提調。二十七年大考一等,擢侍講學士,充日講起居注官,次年轉侍讀學士。二十九年遷通政司副使。三十年升詹事府詹事,十二月署理順天府尹。清咸豐元年(1851)升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庫事務,次年兼署户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事務。咸豐三年十一月簡放陝西巡撫,次年底調補山西巡撫。七年六月授四川總督,後兼署成都將軍。九年四月調兩廣總督,行至湖北漢陽因病奏請開缺。十年僑居山西汾州調養身體。十一年授都察院左都御史。十二月擢工部尚書,未及赴任。清同治元年(1862)三月初七日病殁於山西汾州,謚文勤。
一
《王慶雲日記》手稿,藏於中國國家圖書館,計三十七册,開本大小不一,或無格,或紅格八行、九行。時間起止爲道光二十六年閏五月初一日至咸豐十一年十月初九日。第三十七册後尚有兩頁文字,爲其子傳璨所書,追記王慶雲咸豐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十二月十五日、十七日、廿八日以及同治元年正月十三日、二月初八日數事。
《王慶雲日記》内容非常豐富,按其仕宦經歷,可分三個階段,兹略述之。
第一個階段是道光二十六年至三十年之間,王慶雲主要在國史館提調、侍講學士、侍讀學士、通政司副使任上,公務尚不繁忙,讀書時間較多,這也是其積纍才識的階段。這一時期,他廣覽經史子集,留下了不少讀書記録和心得。如道光二十六年閏五月初一至初三日,他閲讀了《明史稿·天文志》;初四至初五日,讀《明史稿·五行志》;初六至十一日,讀《明史稿·曆志》;十一日至廿五日,斷續點讀《明史稿·地理志》。轉入六月,主要閲讀集部文獻,如韓(愈)文選本、錢謙益《列朝詩選》、劉基《劉青田詩選》、高啓《高青丘詩選》、黄宗羲《南雷文定》,又兼讀《明史稿·地理志》《明史稿·河渠志》等;同時還有寫字、作詩、課文、題畫、校勘、撰寫國史人物列傳等活動。
更重要的是,他究心政治和財政,窮其利病,稽其出入,開始寫作《燈窗筆略》(疑爲《石渠餘紀》的前身)。因此日記中不時出現相關記載,如道光二十八年二月十四日:“《燈窗隨筆·序》就正,及近日所作《紀事》二篇、《紀田賦》一篇,附减浮賦、慎丈量、勸開墾三段。”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十一日:“抄《河東下篇》上半,文字太冗,節去數十字,以《聖訓》各條附入,末以《燈窗筆略》一段互載。”道光三十年七月二十三日:“琦文甫以户部出入總數借觀,頗爲詳明。校余《燈窗筆略》,互有不同,字細恐傷目力,須重抄方便校勘。”《王文勤公年譜》“道光二十七年”條對此時期生活有所總結:“益肆力經世之務,以《聖訓》《實録》,參之“三通”、《會典》,窮流溯源,間附論斷,纂輯編次。久值史館,得專意探討。時雖海内昇平,而國用已虞支絀,故於國計尤所殫心,彙度支出入爲總册。又借閲户部額徵、實徵案册,參附稽核,以窮夫支絀之所由。不事干謁,亦門少剥啄聲。即寓中移竹蒔花,書畫蕭寂,遇心交過從,脱粟蔬肴,出所業就正,務求精當。至庚戌冬,凡三年有餘,孜孜不倦。”
另外,他還纂《〈東華録〉糾誤》若干條,修繕列朝《實録》,與曾國藩共同主持道光二十七年武會試,扈蹕恭謁西陵,披閲通政司所收各省題本,手繪《七省海口圖》,借摹《黄河圖》數過等,勤勉异常,爲以後安邦濟民打下了深厚基礎。
第二個階段是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奉命署理順天府尹至咸豐三年十一月簡放陝西巡撫之前,是其在京施展經世才能時期。先是道光三十年春,咸豐帝即位,詔求直言,王慶雲上疏特重國計,於歲入歲出及近年支絀之由,瞭若指掌,引起咸豐帝注意。復得曾國藩舉薦,遂詔擢詹事,年底得署順天府尹,明敏果决,案無留牘;又奏請申明奪佃增租例禁,民得爲便。之後他主管户部,屢有建樹。如在部查出江南三藩司登記歷年延未入撥各款共一千零五十九案,計銀九百二十六萬,奏請予限清厘,以濟軍需;奉派山西,查辦鹽務,奏定清查山西州縣虧空章程;奏覆閩浙總督季芝昌等以閩鹺疲累,請展緩匀代額課;奏覆江西巡撫張芾請撥粤鹽濟銷;奏請滇、黔解運銅鉛,道遠阻兵,應令於提鎮駐扎重兵之處,籌鑄制錢;奏請停陝省官兵换防喀什噶爾等八城;奏請裁東河河督南河河庫道并兩河廳員修防經費;議奏鹽法章程七條;奏請不許牧令以折漕更改民户舊例;奏請飭各路帶兵大臣查存缺兵數,隨時諮部,以重餉需;參與大錢和抄法的討論,主張虚實相濟、慎重其事等,所議多爲朝廷采納,并取得良好效果,如之後江、廣、川、楚以鹽厘爲濟餉大宗,其議即王慶雲在户部時所倡者。
王慶雲在京權京兆和主户部皆兩年有餘,日記中除記録兩個部門的繁劇事務外,還記録了各種兼差。如咸豐元年派充順天文鄉試監臨,順天武鄉試監臨,辰字圍校射;咸豐二年派充新進士復試閲卷大臣,朝考閲卷大臣,大考翰詹閲卷大臣,順天鄉試文闈監臨,實録館副總裁,順天鄉試舉人復試閲卷大臣,順天鄉試武闈監臨,宿字圍校射;咸豐三年派充新進士復試閲卷大臣,庶吉士散館閲卷大臣,朝考閲卷大臣等。他做得都很出色,不愧爲一代能員。
第三個階段是咸豐三年十一月簡放陝西巡撫之後至日記絶筆之時,是其外放督撫,在地方施展治世抱負時期。自東南用兵,中外餉需,惟山、陝是賴。因此王慶雲在陝西巡撫和山西巡撫任上,除歷險隘,閲鄉團,布置防禦外,以理財協餉爲重。他盡力撙節本省支款,以應各路撥解,解京外餉無慮千萬,地丁不足,佐以鹽課、捐輸,竭力催提,保全大局。公牘之暇,就各屬所呈圖志,詳覽批閲;整頓各屬書院,令延賢師,認真考課,端正士風。在四川總督任上,因幅員遼闊,總督職兼巡撫,營制夷情,因此王慶雲除綜理財税和考核吏治外,對邊防鄰警,尤爲重視。他飭各屬行保甲,立限捕盗。又奏於酉陽設屯田,分設屯兵駐防城鄉要隘。又遣兵出境協剿黔亂,攻層巒山、飛梯巖諸隘,破胡家坪賊巢等,政聲卓著。後調兩廣總督,以病乞罷。同治帝即位,雖欲重用,先後授左都御史、工部尚書,然王已病劇,尋卒。
日記爲我們展現了王慶雲波瀾壯闊、豐富多彩的一生,成爲這位咸同名臣的最佳傳記材料。因王慶雲在京和地方皆爲重臣,日記所載覲見奏對、政務處理、公務往來、各種儀注等,也成爲研究晚清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重要資料。此外,日記中有關其本人日常生活,包括衣物、飲食、疾病、慶吊、借貸以及與親友的書信、詩文等方面的記載,對瞭解清代社會生態也有幫助。
二
王慶雲長於文史,除日記外,還撰有《石渠餘紀》《荆花館遺詩》《石延壽館文集》《王文勤公奏稿》等。這些著作,與其日記都有一定聯繫。
王氏以通曉時事、究心財政聞名,其《石渠餘紀》亦側重治國理財。該書分六卷,對節儉、賑貸、蠲免、徭役、科舉、吏治考核、兵額、軍政、十三衙門、内務府、地丁、耗羡、漕糧、漕運、屯田、勸墾、官倉、社倉、義倉、旗人生計、鑄錢、銅政、礦政、鹽法、引課、茶酒、税政、市舶等,分門别類地考察了清初至咸豐間的沿革與得失,是研究有清一代政治、經濟的重要參考書,深受讀者好評。該書行世版本有數種,其中光緒十六年攸縣龍璋刊本跋云:“右《石渠餘紀》,閩縣王文勤所撰,原名《熙朝紀政》,稿定後改今名。”此説影響甚大。但近來有研究者通過比對《王慶雲日記》中相關資料,確認王慶雲至少在咸豐四年底已將書稿定名爲《石渠餘紀》,且没有任何改變的迹象,“《石渠餘紀》原名《熙朝紀政》”的説法很可能是一種誤傳,而《石渠餘紀》倒是與《燈窗筆略》有密切關係(任智勇《〈石渠餘紀〉版本源流考》,《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6期)。
《荆花館遺詩》乃王慶雲之子王傳璨輯録,其得名由於“荆花館”爲王慶雲閩縣舊居顔額之故。該書現存民國排印本,係王慶雲裔孫王孝綺民國三十年(1941)刊印,郭則澐校訂并序。王孝綺跋云:“右《荆花館遺詩》一卷,凡古近體詩一百二十八首,爲先曾祖文勤公自道光甲午迄咸豐壬子之作。”之所以數量不多,一是因爲少壯時所作因寄存於同鄉某公寓,後來佚失;二是咸豐三年他外放督撫,公事鞅掌,著述吟咏俱廢。除道光二十六年閏五月之前三十餘首詩,其他九十餘首詩皆載於王慶雲稿本日記中,不過文字略有差异。如刊本最後一首《秀峰苦肝氣餉以果餌戲綴以詩(壬子元日)》:“此果具三味,厥名鹹酸甜。酸以散肝鬱,鹹能化中堅。徐咀得其甘,華池涌微泉。三咽得至味,一枕定陶然。”稿本作:“此果具三味,厥名鹹酸甜。初酸散肝鬱,次鹹化中堅。最後有餘甘,華池徐涌泉。含咀得至味,一枕自陶然。”稿本日記提供了一種更接近現場感的創作形態。
《石延壽館文集》現存民國排印本,亦爲王傳璨輯録,郭則澐校訂并序。王孝綺民國三十二年跋云:“《右石延壽館文集》一卷,爲先曾祖文勤公遺稿。公揚歷中外垂三十年,政績炳在國史。少壯時嘗手抄經説,間附論斷,爲親友借觀,散佚殆盡。館選後專致力詩賦,漸涉經世論疏,撰著甚夥。甲午使粤,以稿寄存於同鄉某公,尋丁艱旋里,迨丁酉再至京,亦不可復覓,故公早歲文字無復存者。比年刊印先集,得公丁酉以後雜文殘稿若干篇,爲先祖比部公手録者,承郭嘯麓姊丈編訂爲《石延壽館文集》,兹亦彙交鉛印,以存手澤,抱殘守缺,期留貽子孫永誦舊德而已。上年刊公《奏稿》及《荆花館遺詩》,蒙當代君子惠以題跋,兹亦并刊於後,藉志隆誼於不忘。癸未重陽曾孫孝綺謹識。”跋云“丁酉以後雜文殘稿若干篇”,不確,其中有文章作於此前,如《書〈明史·膠萊河〉後》即作於道光六年(丙戌)五月。還有部分文章亦見於王慶雲稿本日記,如道光二十八年(戊申)三月廿七日所作《青燈課兒圖贊》,刊本題下多一注“爲霞九師作”;刊本《教忠堂贈言集録跋》,僅言作於“道光戊申夏四月”,稿本日記明確記録於該年四月十六日,此兩文的文字刊本與稿本亦略有差异(按兩文在抄本日記中皆略去),可資校勘與研究。
《王文勤公奏稿》,王慶雲之子傳璨編定於同治二年,原稿二十四卷,按時間先後編次,前二十三卷以所歷之官名之,卷一曰《貴州存稿》《京堂存稿》,卷二曰《順天府存稿》,卷三至十曰《户部存稿》,卷十一至十三曰《陝西存稿》,卷十四至十九曰《山西存稿》,卷二十至二十三曰《四川存稿》,卷二十四曰《旅寓存稿(收解任四川總督任後所上奏疏、遺摺)》。當時僅刻成十卷,因事中止;民國二十三年又由其後人交付金陵刻經處刊刻,刊至十四卷,事復中輟;民國三十一年由王孝綺并爲八卷,凡二册,鉛印出版,除末卷外,各卷仍以所歷之官名之,卷一曰《貴州存稿》,卷二曰《京堂存稿》,卷三曰《順天府存稿》,卷四曰《户部存稿》,卷五曰《陝西存稿》,卷六曰《山西存稿》,卷七曰《四川存稿》,卷八曰《旅寓存稿》。八卷本爲通行本;二十四卷本(前十四卷爲朱印本,後十卷爲寫樣稿本)稀見,福建省圖書館有藏,曾影印收入《八閩文庫》第一輯《福建文獻集成·初編·史部》(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這些奏稿中的一部分,日記中曾留有底稿或曾提及,據之可知其上奏時間、背景及奉到朱批時間、内容等,如《陝西存稿》中之“密陳西安將軍舒倫保衰病情形摺”,不詳上奏時間,僅知咸豐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奉到朱批。但據日記咸豐四年三月十八日“燈下起密陳奏稿,殊難著筆(次夕删潤)”,二十日“拜摺驛遞”,二十九日“午刻得廿日驛遞回摺”,知咸豐四年三月二十日爲發摺確切時間。
總之,以《王慶雲日記》與其著述相互參證,當有不少新的發現。
三
《王慶雲日記》有標點整理本行世,題名《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文獻叢刊:荆花館日記》(商務印書館2015年),係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點校,頗爲精善,其所用底本,爲該編譯室保存的《荆花館日記》抄本。據李學通研究員爲整理本所撰前言介紹可知,該抄本依手稿本原樣,按册抄録,分爲三十七册,但略去了道光三十年三月以前(前七册)所記以讀書生活爲主的部分。另外,福建省圖書館還藏有王慶雲裔孫王孝綺謄抄本,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以《王文勤公日記》爲名,曾於一九九八年影印出版,該本删略了王慶雲諸多奏稿和詩文,《近代史資料》編譯室整理時曾引爲校本,并據之補録了道光二十六年閏五月至三十年三月的部分内容。
《王慶雲日記》的三十七册手稿本,曾收入《國家圖書館藏抄稿本日記選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予以影印,但缺少第二十三册至第二十六册,第二十二册也缺少數頁,兼之大型叢書,帙巨價昂,讀者望而生畏。今將之單獨析出影印,并補全所缺册頁,便於學者使用。由於前述兩種抄本内容皆有缺失,尤其前七册將諸多詩文書信皆删去,此次據稿本則可使窺其全貌,并可糾正抄本和整理本的一些疏失。以道光二十六年閏五月爲例,初一日“王芷庭送酒菜”,整理本誤“菜”爲“蘭”;“虚危枵次屬青州”的“虚”,整理本和廣陵古籍刻印社抄本均誤作“女”,且在“枵”下衍一注“玄枵”;閏五月初八日、十二日,稿本録有題畫詩若干首,兩抄本均略去;十六日,稿本録有與朱少香信,廿一日,稿本録有復封少琴信,兩抄本亦均無。
再如道光三十年四月初一日:“進署拜廟,與英彦甫談(俊)。寫摺扇數柄。”拜廟與英俊談是一事,空一格後又書另一事“寫摺扇數柄”。整理本誤將作爲名字的偏書小字“俊”字識爲“後”字,并混同於正文,點作“進署拜廟。與英彦甫談後,寫摺扇數柄”。
又如道光三十年九月十二日寄林則徐書中所云“邇來引薦諸君子,其足當推轂與否”,整理本誤“邇”爲“爾”,誤“轂”爲“谷”,并誤將“晤冰如……恃愛或能原之”另起一段,從書信中析出。咸豐二年五月十三日:“盧寫作無理,許‘琴’字誤‘瑟’字,徐‘釣舟’誤‘鈎’字,皆失粘,玉論欠妥。”整理本誤作:“廬寫作無理,許、琴字誤瑟字,徐、釣再誤鈎字,皆失粘玉論欠妥。”五月廿三日“毋庸更請部示可也”,整理本誤作“毋庸吏部請示可也”。
另外,日記中“瓌寶”“瓌麗”之“瓌”,整理本多誤作“環”。凡此種種,皆可借稿本復原之。稿本價值,實未容輕忽。
張劍
二〇二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