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藏·儒家部·春秋繁露卷》共收書三十六種,整合成精裝十六開本十四册予以出版。本卷收録目前所知有關《春秋繁露》白文本、注釋本、節選本、輯佚本、評點本及相關研究著作,集《春秋繁露》文獻精華於一編,以饗讀者。
一
董仲舒,西漢廣川(今河北景縣)人。少治《春秋》,景帝時爲博士。武帝元光元年(前一三四)以賢良對策,旋任江都相。後廢爲中大夫。因所著《災異之記》遭主父偃竊奏,下獄當死,詔赦之,遂不敢復言災異。爲人廉直,遭丞相公孫弘嫉,出爲膠西相。恐久獲罪,病免歸居,以修學著書爲事。年八十餘,終於家。生平見《史記·儒林列傳》《漢書·董仲舒傳》《漢書·儒林傳》。
董仲舒生卒年,前人説法不一。綜考現有材料,可推定董仲舒生於高祖初年,卒於元鼎二年(前一一五)前後。據《漢書·匈奴傳》曰:『仲舒親見四世之事,猶復欲守舊文,頗增其約。』所謂『四世』,即高祖、孝惠、高后、孝文也。董仲舒親見四世和親毁約事,則其生於高祖時期殆無疑矣。考《漢書》本傳:『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前後百數,而仲舒以賢良對策焉。』而桓譚《新論》曰:『董仲舒專精於述古,年至六十餘,不窺園中菜。』(《太平御覽》卷九七六引)故知武帝即位(建元元年,前一四〇)之前董仲舒已年過六十,則其生年應不遲於高祖七年(前二〇〇)。
至於其卒年,據《漢書·食貨志》『仲舒死後,功費愈甚,天下虛耗,人復相食』,可定其下限。《漢書·武帝紀》載『人相食』凡二次:『(建元)三年春,河水溢於平原,大飢,人相食』;『(元鼎三年)夏四月,雨雹,關東郡國十餘飢,人相食』。據此,董仲舒卒於元鼎三年(前一一四)之前。又《漢書·食貨志》載仲舒主張『鹽鐵皆歸於民』,胡寄窗稱:『元狩三年以前無鹽鐵專賣。元鼎二年孔僅由大農丞升任大司農時,桑弘羊出任大農丞又開辦均輸。他衹提到「鹽鐵皆歸於民」,不提均輸,説明他的主張可能是在均輸開辦以前針對開辦鹽鐵專賣而發。』(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中册,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第四〇頁)由此推斷,董仲舒卒年約在元狩三年至元鼎二年之間。要之,董仲舒生當高祖初年,較賈誼、公孫弘年齒稍長,約在元鼎二年前後去世。
董仲舒生平繫年頗多争議,其焦點集中在對策之年。除孫景壇否認董仲舒參加過賢良對策外,一般認爲三篇對策確係董仲舒所作,唯對其篇序和繫年存在不同看法。關於繫年,主要有九類觀點,即建元元年説、建元五年説、建元六年六月至九月説、元光元年五月説、元光元年二月説、元光二年至四年説、元光五年説、元朔五年説、非一時對策説。欲確定對策之年,首先須明確兩點:一是詔舉賢良與詔策賢良是選舉的兩個環節,不可混同。如公孫弘建元元年(前一四〇)以賢良徵博士,因出使不合上意而免歸,至元光五年(前一三〇)再徵賢良時參加對策,被擢舉首。二是當時同持崇儒主張者甚夥,各項改革乃衆人共同推動的結果,故所謂『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可視作表贊,但不宜一一坐實。案董仲舒《對策一》云『今臨政而愿治七十餘歲矣』,則其時在建元四年(前一三七)至元朔元年(前一二八)之間。又《對策二》稱『夜郎康居,殊方萬里,説德歸誼』,據《漢書·地理志》《司馬相如傳》《西南夷兩粤朝鮮傳》知建元六年(前一三五)夜郎歸漢,而康居來享更在此前,則對策在建元六年以後。再案《春秋繁露·止雨》云『二十一年八月甲申朔,丙午,江都相仲舒告內史中尉』,而江都王劉非於景帝二年(前一五五)封汝南王,景帝四年徙江都,其二十一年當武帝元光二年(前一三三),時董仲舒已爲江都相,則對策又在此前。那麼,對策時間當以元光元年(前一三四)爲是,而董仲舒由博士官出任諸侯王相,在仕途上更進一步,正所謂『見重元光之初』(《金樓子·立言上》)也。
與此相關,董仲舒何時爲中大夫亦有異説。《史記·儒林列傳》載:『今上即位,爲江都相……中廢爲中大夫,居舍,著災異之記。是時遼東高廟災,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據此,建元六年(前一三五)遼東高廟災時董仲舒已由江都相廢爲中大夫。此爲一説。而《漢書》本傳改『是時』爲『先是』,認爲遼東高廟災在先,由江都相廢爲中大夫在後,而主父偃竊奏其書又其後也。此又一説。考主父偃於元光元年(前一三四)方抵長安並奏書天子,一歲纍遷至中大夫,至元朔二年(前一二七)出任齊厲王相,次年被誅;而董仲舒元光二年八月(前一三三)尚任江都相。因此,被貶中大夫及遭竊奏災異書當在元光二年至元朔二年之間。周桂鈿認爲董仲舒係受江都王上書愿擊匈奴事牽連被降中大夫,而據《史記·五宗世家》《漢書·武帝紀》所載,此事時爲元光五年(前一三〇)(參周桂鈿《董學探微》,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第一四頁)。劉向曰:『董仲舒坐私爲災異書,主父偃取奏之,下吏,罪至不道,幸蒙不誅,復爲太中大夫、膠西相,以老病免歸。』(《漢書·楚元王傳》)知董仲舒蓋元光五年至元朔二年間任中大夫並遭受牢獄之災,被赦後仍爲中大夫,到元朔五年(前一二四)爲丞相公孫弘薦舉出任膠西相,旋以病免歸居。
董仲舒生平亦有遺事可徵。首先是與公孫弘、夏無且之交往。《史記·刺客列傳》載:『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爲余道之如是。』黄覺弘考證公孫季功即公孫弘(參黄覺弘《公孫季功即公孫弘》,《中華文化論壇》二〇〇八年第四期),其説可取。董仲舒早年與公孫弘、夏無且交游,不僅對理解董仲舒與公孫弘日後微妙關係有所啓發,而且有資考察其養生及陰陽五行思想與醫家之淵源關係。
其次是與胡毋生之關係。據東漢戴宏所言『子夏傳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乃」當爲「及」)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於竹帛,與董仲舒皆見於圖讖』(唐徐彦《公羊疏》引),知胡毋生於公羊學貢獻良多。東漢何休《春秋公羊傳解詁序》云『往者略依胡毋生《條例》』,唐徐彦疏稱『胡毋生本雖以《公羊》經、傳傳授董氏,猶自别作《條例》』,徑以董仲舒爲胡毋生弟子。清凌曙信其説,云『壽乃一傳而爲胡毋生,再傳而爲董仲舒』(《春秋繁露注序》)。然漢代人未有是説也。《史記·儒林列傳》載:『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漢書·儒林傳》曰:『胡毋生,字子都,齊人也。治《公羊春秋》,爲景帝博士。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年老,歸教於齊,齊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孫弘亦頗受焉。』考《董子》佚文曰:『胡毋子都賤爲布衣,貧爲匹夫,然而樂義好禮,正行至死,故天下尊其身而俗慕其聲,甚可榮也。』(《文館詞林》卷六九九引)知董仲舒頗推尊之。又考《漢書·公孫弘傳》云『年四十餘,乃學《春秋》雜説』,則胡毋生至遲景帝前元五年(前一五二)已歸教於齊,其年齒長於董仲舒。據此,董仲舒同胡毋子都皆景帝時《春秋》博士,對前輩胡毋生十分推重,甚至可能曾從其問學,但並非師徒關係。
此外所見董仲舒軼事尚多,然或涉乎讖緯附益,或出於仙道神化。如讖書所謂『董仲舒亂我書』(《論衡·實知》《案書》引)、『後世修吾書,董仲舒』(《搜神記》卷三引),《風俗通義》卷九所載誦經厭壓巫詛事,《神仙傳》卷六、《抱朴子內篇·論仙》、《太平御覽》卷七二四所記與方士李少君相關事,《搜神記》卷十八、《太平御覽》卷九一二、《太平廣記》卷四四二所録識狐變怪事,《太平廣記》卷十所引爲漢武帝嵩山齋戒事、卷二一四所稱『八仙圖』中之仙家,雖多不經之談,但亦是值得研究的一種宗教化現象。
二
董仲舒著作,《史記》《漢書》《隋書》並有載録,主要包括:(一)《災異之記》。《漢書·五行志》《續漢書·天文志》《宋書·五行志》《五行大義》《開元占經》等並引董仲舒災異論,內容不限於《春秋》之事,亦不專用陰陽爲説,而是包含各類雜占。《日本國見在書目録》載『《春秋災異董仲舒占》一卷』,蓋其類也。(二)《公羊董仲舒治獄》《董仲舒》。《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春秋類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諸子略》儒家『《董仲舒》百二十三篇』。又《董仲舒傳》載:『仲舒所著,皆明經術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説《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復數十篇,十餘萬言,皆傳於後世。』考證可知,『百二十三篇』乃儒家之書,而『説《春秋》事得失』者指《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兩書已亡佚,篇目莫得詳考。清姚振宗、清王先謙、顧實稱《春秋繁露》與《董仲舒》百二十三篇無涉,南宋王應麟、吳承仕、梁啓超謂即在其中。金德建提出百二十三篇乃東漢應劭所謂《春秋决獄》二百三十二事,其中包含《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然以佚文徵之,其部分篇目確爲《春秋繁露》所繼承。(三)《春秋繁露》《春秋决事》《請禱圖》《董仲舒集》。《隋書·經籍志》録題名董仲舒書凡四種:經部春秋類『《春秋繁露》十七卷,漢膠西相董仲舒撰』,『《春秋决事》十卷,董仲舒撰』;子部五行家『梁有董仲舒《請禱圖》三卷,亡』;集部别集類『漢膠西相《董仲舒集》一卷,梁二卷』。此其大略也。
清周中孚認爲《春秋繁露》融合《公羊董仲舒治獄》《董仲舒》二書殘篇(《鄭堂札記》卷四),所論極有見地,徵諸文獻亦近其實。《西京雜記》載:『董仲舒夢蛟龍入懷,乃作《春秋繁露》詞。』『春秋繁露』之名首見於此,至梁《七録》始著録『《春秋繁露》十七卷』(《漢藝文志考證》卷五引),而《續漢書》劉昭注最早徵引。《續漢書·禮儀志中》《輿服志下》注皆引《春秋繁露》,前條見《精華》,後條見《服制像》。又有稱《董仲舒》而見於《春秋繁露》者,如《禮儀志中》注引『董仲舒云』(《通典·禮三》同引,題作『董仲舒春秋』),見《求雨》;《輿服志下》注引『董仲舒止雨書曰』,見《止雨》。而《禮儀志中》注又引『仲舒奏江都王云』,不見於今本,當是《董仲舒》佚文。這些早期材料證明《春秋繁露》與《漢書·藝文志》所録著作前後相承。
考董仲舒著作早期流傳情況,大約可分爲三個階段:
(一)漢成帝以前。董仲舒著作繁夥,包括對策、奏疏、對問、書記、露布之類,如元光元年對策、元光二年八月露布、《五行對》、《雨雹對》、《奏江都王求雨書》、《詣丞相公孫弘記室書》、《郊祀對》等,蓋當時即已傳布,然似尚未結集成書。案《史記·太史公自序》『余聞董生曰』一段,當出其口説或著述,其中文句散見《春秋繁露》之《楚莊王》《竹林》《俞序》《王道》《玉杯》《五行相生》。
昭帝始元六年(前八一)鹽鐵會議時,董仲舒已去世三十餘年,其學説被賢良文學大量援引。如《鹽鐵論·錯幣》與《未通》引文見《春秋繁露》之《度制》《竹林》;《鹽鐵論·刑德》與《殊路》並用《春秋繁露·精華》篇義。《鹽鐵論·論災》『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陰陽』云云,所述學説散見《五行對》《五行之義》《王道通三》。又説陰陽虛實及前德後刑之義,同於《春秋繁露》之《陽尊陰卑》《天辨在人》篇義。
宣帝元鳳三年(前七八)眭孟云:『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考董仲舒弟子『唯嬴公守學不失師法,爲昭帝諫大夫,授東海孟卿、魯眭孟』(《漢書·儒林傳》),則董仲舒嘗有尚賢禪讓之微言,在思想上頗具革命性。後魏相『數條漢興已來國家便宜行事,及賢臣賈誼、晁錯、董仲舒等所言,奏請施行之』(《漢書·魏相丙吉傳》),楊惲述其語曰『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漢書·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足見董仲舒著作流傳甚廣。
(二)西漢後期至魏晉之間。董仲舒著作經劉向等校理彙爲兩種,一是《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説《春秋》事得失,題作《公羊董仲舒治獄》,置於《六藝略》春秋類;二是明經術之意以及上疏條教、問對、書奏、雜記、辭賦等共計百二十三篇,以人命書統稱《董仲舒》,列入《諸子略》儒家。《漢書》本傳贊引劉向稱『董仲舒有王佐之才』,或出《敘録》。劉向《誡子書》載『董生有云,吊者在門,賀者在閭』(《藝文類聚》卷二三、《太平御覽》卷四五九及卷五五三引),當是《董仲舒》佚文。又《孫卿書書録》載『至漢興,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書美孫卿』,知仲舒著作有美荀卿之篇,或涉人性論問題。此外,《説苑》多處章句散見《玉英》《精華》《必仁且智》《天辨在人》《五行相生》等篇。
東漢桓譚曰『昔董仲舒言,理國譬若琴瑟,其不調者則解而更張』(《後漢書·桓馮列傳》),係用元光元年(前一三四)所對第一策語。
東漢王充極賞董仲舒才學(見《論衡》之《别通》《亂龍》《效力》《超奇》《案書》),對其著作相當熟悉,如《論衡》之《對作》《案書》言《災異之記》,《程材》《實知》述《公羊董仲舒治獄》。王充於《董仲舒》亦有評述,《案書》云『董仲舒著書不稱子者,意殆自謂過諸子也』,『仲舒之書不違儒家,不及(反)孔子』,是也。觀《自紀》『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餘』,及《案書》『《六略》之録,萬三千篇』之言,知仲任曾見《七略》所録董仲舒著作,而董子之書流傳於漢世,非如清蘇輿所想『殆如後世之遭毁禁,學者益不敢出』也。
王充評求雨、止雨最多,一方面指出這種做法僅爲表示虔誠(《論衝·死僞》),另一方面認爲董仲舒是繼承孔子《春秋》之義(見《論衡》之《明雩》《案書》),然對此終究不無微詞(《案書》)。又《論衡·本性》述董子性情説,以陰陽論性情,與《深察名號》《實性》相通,當是《董仲舒》佚文。此外,所講『董仲舒睹重常之鳥』(《論衡·别通》)、『仲舒之祭女媧』(《論衡·順鼓》)數事,亦不見於今本,知董子著作散佚頗多。
東漢班固《漢書·藝文志》沿襲《七略》,而《董仲舒傳》舉其著作頗詳。班氏云『掇其切當世施朝廷者著於篇』,則本傳所載對策、對問、奏疏皆從其書摘録。如《對策》災異譴告與改制説及『人受命於天』『樂而不亂』『天不重與』之句,互見《春秋繁露·必仁且智》《陽尊陰卑》《天辨在人》《重政》《楚莊王》《奉本》《三代改制質文》《玉杯》《天道施》《度制》。又載對江都王問,見《春秋繁露·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爲仁》。而『使使者及廷尉張湯就其家而問之』,《春秋繁露·郊事對》或其一例。此外,《漢書·禮樂志》取《對策》之文,《食貨志》載奏疏勸民種宿麥、限民名田,《匈奴傳》贊載和匈奴之議,當皆出其書;《五行志》採董子災異説八十三條,其中包括《廟殿火災對》。班固不僅詳載董仲舒生平,對其著作有保存之功,還給予其思想影響以較爲恰切的歷史定位,可謂董子功臣。
《後漢書·明德馬皇后紀》稱:『能誦《易》,好讀《春秋》《楚辭》,尤善《周官》《董仲舒書》。』李賢注曰:『《仲舒書》,《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也。』李注不甚明晰。若單看『仲舒書』之名,馬后所讀似《漢書·藝文志》儒家書;然觀李賢所舉篇名,又似指春秋類《公羊董仲舒治獄》。二書後漢時皆尚存,故頗不易斷言。
和帝永元四年(九二),丁鴻上封事曰:『臣聞天不可以不剛,不剛則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彊,不彊則宰牧從横。』所言與《春秋繁露·天地之行》章句意同,故蘇輿謂『其説出於此』。
《説文解字·王部》所引『董仲舒曰』,蓋出《董仲舒》一書,今見《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其實,許慎釋『王』『性』『情』字義與《春秋繁露·深察名號》並無二致,或亦援用董子之説。
順帝時,李固上疏曰『臣聞氣之清者爲神』云云,語見《春秋繁露·通國身》。考《藝文類聚》引《春秋繁露》此句,則唐本有《通國身》。李固雖在《春秋繁露》成書之前,但其讀過相關篇章則無疑也。
桓帝末,黄瓊上疏曰『臣聞天者務剛其氣』一段,説見《春秋繁露·離合根》《天地之行》《立元神》。諸篇講君主『欲爲尊者在於任賢,欲爲神者在於同心』,取象『天積衆精以爲剛』。黄瓊觀點及言説方式與之相同,當係受董子著述影響。
延熹九年(一六六)荀爽對策曰:『宜略依古禮尊卑之差,及董仲舒制度之别,嚴篤有司,必行其命。』所依當出董子著作之見在者。
東漢鄭玄亦引其書,如《周禮·大司樂》《禮記·文王世子》注引『成均』,《周禮·大祝》注引救日食祝辭。《春秋繁露·精華》言『大水者,陰滅陽也。陰滅陽者,卑勝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賤傷貴者,逆節也』,與祝辭同意。
應劭言董仲舒『作《春秋决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前文已辨所指即《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其中事例雖可能見録於後世《春秋斷獄》之類律令比例中,然當非一書。應劭所言頗具文獻學價值,除可考《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共二百三十二事外,還提示其書或在董卓之亂中殘損嚴重。
(三)晉至隋唐。蓋漢末時董子著作散佚嚴重,故魏晉以後出現多種次生重編新本,如《春秋繁露》《董子》《董生書》《董仲舒集》。然《董仲舒》《公羊董仲舒治獄》殘部亦未絶跡,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與新編諸書並行於世。
稽諸傳記、雜著、類書等文獻,《古今注》、《續漢書》及其劉昭注、《漢書》臣瓚注及顔師古注、《西京雜記》、《宋書》、《荆楚歲時記》杜公瞻注、《玉燭寶典》、《經典釋文》、《五行大義》、《北堂書抄》、《藝文類聚》、《公羊疏》、《後漢書》李賢注、《周禮疏》、《史記索隱》、《初學記》、《開元占經》、《通典》等雜引董子著作,稱名不一,佚文衆多,此可謂董仲舒著作流傳的劇變期。
綜觀此期徵引情況,可初步形成如下認識:一是《春秋繁露》出現並日益流行,但《董仲舒》《董子》《董生書》《董仲舒集》同時流通;二是《董仲舒》成書早,篇目多,然散佚嚴重,遺篇多爲次生新編本所取,漸不如《春秋繁露》流行廣泛;三是《董子》《董生書》關係密切,《董子》篇目或見《春秋繁露》,而《董生書》則無之;四是某些篇目如《止雨》之類似單獨流傳;五是諸書所引《春秋繁露》大抵見於今本,相對於《董仲舒》一書,佚文較少;六是《春秋繁露》引文主要分布在今本第二十篇以後,在其前者僅《精華》《王道》《服制像》《立元神》等數篇,則前二十篇似是相對獨立的單元。要之,隋唐所傳董仲舒著作已經非復漢代之舊,而且較六朝時期又有殘落。
三
自《七録》始載『《春秋繁露》十七卷』,《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著録該書於經部春秋類,其後《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通志》《直齋書録解題》《文獻通考》《宋史·藝文志》以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記卷帙和部類基本没有變化。然在宋代形成通行十七卷八十二篇(三篇缺,實七十九篇)定本前,《春秋繁露》存在着多種版本,其間篇目不一,版本聚合痕跡十分明顯。兹略考如下:
歐陽修所見本。據景祐四年(一〇三七)《書春秋繁露後》載,歐陽修所見三本:(一)夷陵秀才田文初所示四十篇本。(二)館閣所藏八十餘篇本。《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所著録十七卷八十二篇,當即此本。程大昌淳熙二年(一一七五)佐蓬監館所見亦十七卷,乃紹興間董某所進,然與唐宋古本有異,故《通典》《太平寰宇記》《太平御覽》引文或無之。嘉定三年(一二一〇)樓鑰從婺女潘景憲處覓得十七卷八十二篇本,前冠慶曆七年(一〇四七)樓郁序,首篇《楚莊王》爲他本所無,《王道通三》在第四十四,仲舒本傳所載對問、求雨、止雨之類皆在書中,內缺三篇,實七十九篇。樓郁所序者僅十卷,今八十二篇本亦存其序,其前十卷共四十篇,與田文初本同,凡此足證十七卷本係從十卷本附益而成。(三)民間所獻三十餘篇本,其中數篇在館閣所藏八十餘篇本外。此蓋所傳十卷三十七篇本。據樓郁《春秋繁露序》,太原王君家藏者爲十卷本。《館閣書目》所載亦十卷三十七篇(《黄氏日抄》云),《玉杯》《竹林》二篇在焉。開禧三年(一二〇七),胡榘得羅氏蘭堂十卷三十七篇本,刻於萍鄉。該本亦有樓郁序,其第二十五爲《調均》(即他本《度制》),而程大昌所舉《通典》引文在《服制像》。八十二篇本前十卷共四十篇,其中第三十九、第四十缺文,除去《楚莊王》一篇,正合三十七篇之數,則此蓋田文初四十篇本之殘缺不全者。
樓鑰所見本。據嘉定三年(一二一〇)樓鑰《跋春秋繁露》載,所見有里中寫本、京師印本、開禧三年萍鄉刻本、潘景憲八十二篇本。樓鑰、胡榘以潘景憲本爲底本,用萍鄉刻本等校定,交由江右漕臺胡槻刊刻。此即現存最早《春秋繁露》版本。後岳珂復刊之於嘉禾郡齋。此後,樓鑰所校者遂成爲通行定本(『樓鑰所校本』以下簡稱『樓本』)。
陳振孫所見本。《直齋書録解題》所録乃樓本,陳氏以爲『卷篇皆與前《志》合,然亦非當時本書也』。此外,他還提到一種十八卷寫本,篇目與樓本相同,唯《楚莊王》别作一卷,即第十八卷。其實,潘景憲八十二篇本《楚莊王》篇爲第一,亦他本所無。據此,《楚莊王》一篇或别有來源,其成爲《春秋繁露》篇目途徑特殊。
黄震所見本。《黄氏日抄》卷五六敘《春秋繁露》宋世傳本甚詳,然所録篇數與諸本異。具體包括《楚莊王》、《竹林》、《玉杯》(樓本《玉杯》在《竹林》前)、《玉英》、《精華》、《王道》、《滅國》(樓本分上下篇,後有《隨本消息》《盟會要》《正貫》《十指》《重政》)、《服制象》(樓本目録同,正文作『服制像』,後有《二端》《符瑞》《俞序》《離合根》《立元神》《保位權》)、《考功名》(樓本有《通國身》《三代改制質文》)、《官制象天》(樓本有《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服制》)、《調均》(樓本作『度制』)、《爵國》、《仁義法》(樓本有《必仁且知》)、《身之養莫重於義》(樓本作『身之養重於義』)、《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爲仁》、《實性》、《深察名號》(樓本在《實性》前)、《五行》(樓本同,即《五行對》)、《爲人者天》、《五行》(樓本作『五行之義』)、《陽尊陰卑》、《王道通三》、《天容》、《天辨在人》、《陰陽位》、《陰陽終始》、《陰陽義》、《陰陽出入上下》、《天道無二》、《暖燠》、《基義》、《四時之副》、《人副天數》、《同類相勤》(『勤』字譌,當作『動』)、《五行相勝》、《五行相生》、《五行逆順》、《水治五行》(樓本作『治水五行』)、《治亂五行》、《五行變救》、《五行五事》、《郊語》、《郊義》、《郊祭》、《四祭》、《郊祀》、《順命》、《郊事對》、《執贄》、《山川頌》、《求雨》(樓本有《止雨》)、《祭義》、《循天之道》、《天地之行》、《威德所生》、《如天之爲》、《天地陰陽》、《天道施》,纔五十八篇。所言各篇大要,與樓本相合。然不知樓本《度制》即《調均》,而稱『攻媿再定本乃不及此篇』,爲一時失考。
王應麟所見本。《漢藝文志考證》曰:『《七録》《隋》《唐志》:「《春秋繁露》十七卷。」今八十二篇。始《楚莊王》,終《天道施》,三篇缺,又即用《玉杯》《竹林》題篇,疑後人附著。』所見即樓本,故《玉海》卷四〇所記目録與嘉定四年(一二一一)江右計臺刻本一致。唯《三代改制》題下注『一作《文質》』,《郊事對》作『郊祀對』,稍有差異。又小字曰『《玉杯》第二、《竹林》第三、《玉英》第四』,『《玉杯》《竹林》二篇之名,未有以訂之』。蓋前句標識其與他本《竹林》第二、《玉杯》第三之不同,後句提示『繁露』名義已取程大昌『垂旒凝露』『聯貫物象』之説,至於《玉杯》《竹林》篇名則尚不能解釋。
因《春秋繁露》流傳情況複雜,宋人頗言傳本非隋唐舊貌。如《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録解題》《黄氏日抄》皆疑其舛誤、附著、煩猥,而程大昌攻之尤力。其理由包括:詞意淺薄,與對策語不相倫比,此其一也;班固記其篇目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而傳本通以『繁露』冠書,此其二也;《太平寰宇記》《通典》所引不見於傳本,且其體致全不相似,此其三也。故朱熹説:『尤延之以此書爲僞,某看來不是董子書。』(《朱子語類》卷八三)然古書流傳既久,多所散佚,後代收拾煨燼而重編新本,難免篇章零碎、次第舛誤之病,不可以此徑同僞作看待。至於所謂『詞意淺薄』,亦見仁見智,不可一概而論。如同見宋本,樓郁謂『董生之書,視諸儒尤博極閎深也』。況且,王充已稱『若夫陸賈、董仲舒,論説世事,由意而出,不假取於外,然而淺露易見』(《論衡·超奇》),故知大儒文風未必皆典雅淵懿一路。
至於古書所引佚文,則衹能説明其書在流傳中有所殘損,而不可據以斷言其必僞。故蘇輿言:『非隋唐人時見徵引,則宋世且無從輯録此書矣。』(《春秋繁露義證·自序》)今考宋人徵引猶多佚文,如《太平御覽》卷七六、四七四、六二一引『《董子》曰』,卷五二三、八二二引『《董生書》曰』,卷八二三引『董仲舒云』,以及《太平寰宇記》卷一三八、《路史》卷十一、《玉海》卷一九七引文,皆是也。然更應看到的是,僅《太平御覽》就有超過五十條引文散見於今本近三十個篇目,無疑證明除少數殘佚外,多數篇目乃承繼自前代傳本。
清程廷祚亦疑其僞,提出三條理由:其一,『漢儒言五行者,始於夏侯始昌,在仲舒後。仲舒他書不言五行,觀《五行志》可見,而此書獨數數言之』;其二,『(何)休之《自序》但云依胡毋生條例,不及董生。而今《繁露》所言,則頗與休説相混』;其三,『《論郊》之篇使出董子,則宜發明漢家不得郊祀之正,今特以正月上辛爲言,是不如匡衡、谷永之當於時義也。《禮》天子不卜郊,魯僭郊而卜之。今以郊爲當卜,又經傳所未聞也』。由此認爲『是書之雜而僞也』,『蓋出於衆家,而不得爲一人所作』(《青溪文集》卷八)。
首條稱董仲舒不言五行,其説在現代頗有影響。戴君仁作《董仲舒不説五行考》,認爲董子衹言陰陽而不講五行。其後,魯惟一、桂思卓、慶松光雄、邊士名朝邦等都由此判定五行諸篇屬於僞作,而田中麻紗巳、江新、程蘇東則指其真僞相雜。首先可以肯定,程氏以漢儒言五行始於夏侯始昌不確。蓋陰陽以五行而顯功,如《新語·道基》言『序四時,調陰陽,布氣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故不可能至西漢中期猶單言陰陽而不及五行。其次,據《春秋繁露·五行對》《天地陰陽》及《鹽鐵論·論災》『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陰陽』云云,足證董子非不言五行。五行諸篇或不免割裂和附益者,但在没有確切文獻證據情況下,不宜單從思想性角度判其爲僞作。
次條涉及何休注與《春秋繁露》關係問題。陳澧認爲『何注多本於《春秋繁露》,而徐彦不疏明之』(《東塾讀書記·春秋三傳》),與程氏説異。此問題仍有待進一步研究,正如程氏所言『其即所謂胡毋氏之條例,而董生以之載於其書者與?抑後之作僞者,以何氏之説竄於《繁露》,而掩人之不見與?是皆不可得而考也』,則不可率然據以判其爲僞作。
至於論郊之事,《春秋繁露·郊祀》《順命》言郊卜乃解説《春秋》史事而非言漢家郊禮;然何以董子論郊『宜發明漢家不得郊祀之正』,程氏並未明言,不知其依據何在。蓋以董仲舒必有某種觀念,其不合此觀念者均屬僞作。戴鈞衡由仲舒純儒而推斷災異占驗、刑殺忍誅之説並是依託(《味經山館文抄》卷一),亦用此手法,其臆斷無根不待辨言。
此外,蘇輿以《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非董子文』(《春秋繁露義證》卷七),湯用彤稱《循天之道》『本爲養生家言(非董子所作)』(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商務印書館二〇一五年版,第一一六頁),江新《〈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真僞考》謂『此文不可能出自董仲舒之手』[江新《〈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真僞考》,《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二〇一二年第一期],立論大抵建立在所謂學派分野及文本統一性之上,然這些前提實際並非確定無疑,則其説猶不能作爲定論。
總之,董仲舒著作經劉向等校理,至漢末而二書頗有散佚,六朝間拾掇殘佚編爲《春秋繁露》,歷南朝、隋、唐至南宋而後始有通行定本,其間傳本前後相繼而一脈相承,雖不無殘缺、割裂、附益之處,要不當以僞作視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今觀其文,雖未必全出仲舒,然中多根極理要之言,非後人所能依託也。』雖未詳加辨證,但對於《春秋繁露》所持態度至今仍基本可取。
四
《春秋繁露》十七卷,《七録》以下率皆置諸經部春秋類。清四庫館臣覺其未安,認爲:『《春秋繁露》雖頗本《春秋》以立論,而無關經義者多,實《尚書大傳》《詩外傳》之類。向來列之經解中,非其實也,今亦置之於附録。』所言極有理致,而處置不無折中。然是否應如明胡應麟所言『當析其論《春秋》者,復其名曰《董子》』(《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中》),則亦未必也。蓋董子所以稱『純儒』,正在其精研經義,觀《漢書·賈鄒枚路傳》『(賈)山受學祛,所言涉獵書記,不能爲醇儒』,及《後漢書·張曹鄭列傳》『(鄭玄)經傳洽孰,稱爲純儒』,可以推知。
又蘇輿言:『西漢書有兩體:一、今所傳《毛公詩傳》,爲注經體。朱子答張敬夫書云:「漢儒可謂善説經者,不過衹説訓詁。」又《語類》云:「漢初諸儒,專治訓詁。」是也。一、説經體,如此書及《韓詩外傳》是也。然《韓詩》述事以證經,此書依經以旉義,尤爲精切。今所云漢學,但是注體,故遂與義理分途。』(《春秋繁露義證·例言》)説經體即六藝傳記之屬,《漢書·藝文志》中往往可與諸子著作相出入。在『新子學』視野下,不管是傳習經傳,抑或入道見志,其能成一家之言者便足名『家』,即合『諸子』之義。蓋受周代教育和孔門『四科』形塑影響,早期『諸子』所以成立,在根本上繫於其人而非其書。换言之,諸子重在傳道,初不必以著作爲事,至於著述形式尤非關至要者。明李賓論文已見及此,故曰:『余竊觀評文家當以代論,尤當以人論,方物感而情生,情生而言發,言非能言之爲工,不能不言爲工。不能不言者,率露本真,物不相假,言雖殊體,道由一揆,言徵乎人,人符其言,是文以人傳,非人以文傳。』(《八代文抄敘》)由此言之,無論從作者思想還是著作形式看,列董仲舒《春秋繁露》於子部儒家皆未嘗不可也。
董仲舒雖號稱『純儒』,然其思想成分頗爲複雜,有必要作細部分析。兹特通過學術交往和文獻徵引考察其思想淵源,進而闡明其主旨特點。
西漢劉歆曰:『仲舒遭漢承秦滅學之後,六經離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後學者有所統壹,爲群儒首,然考其師友淵原所漸,猶未及乎游、夏。』可以想見,董仲舒師承譜系並不顯著,主要通過潛心發憤而成就一代宗師。他所交往者,如胡毋生、韓嬰、江公等皆經學博士,張湯、公孫弘等並朝廷大官,學術上或純守經義,或出入儒法;唯故秦王侍醫夏無且具備醫家知識背景,可能是其陰陽五行和養生法天思想的來源。他所服習者,《孫卿書書録》云『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書美孫卿』,《論衡·案書》言『《新語》,陸賈所造,蓋董仲舒相被服焉』,皆秦漢近代鴻儒。
董仲舒以《公羊》名家,故司馬遷稱『漢興至於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爲明於《春秋》,其傳公羊氏也』(《史記·儒林列傳》)。他一生發揚公羊學,學術思想受其熏染最深。諸如大一統、張三世、受命改制、通三統等學説,以及禮制、爵禄、考績、仁義、正名、陰陽災異等觀念,均淵源於此。不過,當時經師往往博觀旁通,不以門户自限,而董子亦非純用《公羊》。楊樹達、王葆玹指出,《春秋繁露·順命》雜有《穀梁》義。又《春秋繁露·玉英》論『紀侯大去其國』,不取《公羊》九世復仇説,而用《穀梁》賢紀侯之義,然以死國釋『大去』與《穀梁》亦别。
董仲舒深研《春秋》,實宗師孔子。蓋《春秋》藴含着孔子微旨,乃素王所立王道大法。故曰:『「周道衰廢,孔子爲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爲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别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絶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史記·太史公自序》)可以説,他闡發《春秋》意藴,主要以孔子思想爲宗尚,而其歸宿乃在上達王道政治。
稽諸文獻徵引,董仲舒所受孔子影響格外突出。《春秋繁露》採用《論語》三十一條,徑稱『孔子曰』『仲尼曰』者八條,又對策引《論語》一條,引『孔子曰』十五條,在所徵引文獻中數量最多。董仲舒大量引用孔子言語,往往用以證成其觀點。如講人性待教而後爲善,便依孔子之言道:『聖人之所名,天下以爲正。今按聖人言中,本無性善名,而有善人吾不得見之矣。使萬民之性皆已能善,善人者何爲不見也?觀孔子言此之意,以爲善甚難當。而孟子以爲萬民性皆能當之,過矣。聖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斗筲之性又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中民之性如繭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後能爲雛,繭待繰以涫湯而後能爲絲,性待漸於教訓而後能爲善。』(《春秋繁露·實性》)所引『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見《論語·述而》。他不僅將其作爲一種權威證據,更基於個人理解進行引申推論。孔子云『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唯上知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
,又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董仲舒據此數語引申出性三品説,影響後世十分深遠。
除人性論之外,董仲舒正名、郊祭、政教、符瑞、改制等學説,以及『仁義法』『必仁且知』『身之養重於義』『山川頌』等,無不與孔子存在着極深淵源。正因如此,他纔會對策建議道:『臣愚以爲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絶其道,勿使並進。』(《漢書·董仲舒傳》)董仲舒歸依六藝、宗師孔子的思想傾向在此表露無遺。
『仲舒通五經』(《漢書·儒林傳》),其經藝研究堪稱精微。他指出:『《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史記·太史公自序》引)由此可見,六藝傳統對其思想浸潤之深。兹詳考董仲舒用經情況,以見諸經對其思想影響的不同面向。
據現有文獻,董仲舒引《詩》凡三十二次,其中《春秋繁露》二十七次,對策五次,多出《雅》《頌》之篇。他引《詩》常作一種權威證據,如《春秋繁露·必仁且智》曰『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詩》云:「畏天之威。」殆此謂也』,此類最多。然對不少篇目亦作解説,如《春秋繁露·楚莊王》引《大雅·皇矣》,説周作《大武》樂之始末;《郊語》引《大雅·假樂》,謂『舊章者,先聖人之故文章也;率由,各有修從之也』;《郊祭》《四祭》並引《大雅·棫樸》,稱是周文受命而王及興師伐崇之辭;《郊祀》引《大雅·雲漢》,以爲乃周宣王郊祀之詩;對策引《小雅·節南山》,認爲是詩人譏刺之辭。董仲舒引《詩》並非斷章取義,而是訓詁詩意或解釋背景。在思想上,頗受《詩經》『天』觀念的影響。如《春秋繁露·天地陰陽》引《大雅·大明》曰:『《詩》云:「天難諶斯,不易維王。」此之謂也。夫王者不可以不知天。知天,詩人之所難也。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是故明陽陰入出、實虛之處,所以觀天之志。』由《詩》辭引出『天志』,淵源甚明。其他如《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引《大雅·文王》云『言天之無常予,無常奪也』,《深察名號》引《小雅·正月》言『事各順於名,名各順於天,天人之際,合而爲一』,《天道無二》引《大雅·大明》稱『知天道者之言也』,均依《詩》闡發政治人倫之理。
董仲舒引《書》共十一條,包括《春秋繁露·玉杯》引《太甲》,《竹林》引《君陳》《説命》,《正貫》《煖燠孰多》引《堯典》,《度制》引《皋陶謨》,《爲人者天》引《呂刑》,《五行五事》用《洪範》『五事』,共八條;對策引《皋陶謨》及《泰誓》,共二條;《士不遇賦》『彼寔繁之有徒兮』用《仲虺之誥》,共一條。此外,《春秋繁露·考功名》《三代改制質文》《官制象天》《同類相動》亦與今文《尚書》經義相通。要之,董仲舒所引《書》辭,多作經典論據,少所發揮義説。其中,《五行五事》與《洪範》關係值得重視——這至少表明《尚書》是董仲舒五行思想的部分來源。
董仲舒於禮學亦極精深,所引《禮》文,如《春秋繁露·郊祭》『故其在禮,亦曰:「喪者不祭,唯祭天爲越喪而行事」』,《郊事對》『所聞古者天子之禮,莫重於郊』,説郊祭之禮;《藝文類聚》卷六一引《董生書》『禮,天子之宮在清廟,左涼室,右明堂,後路實,四室者,足以避寒暑而不高大也。夫高近陽,廣室多陰,故室適形而正』,講天子宮室之禮。又《春秋繁露·服制》《度制》《爵國》言服制、爵制,《基義》説三綱,《郊事對》論牛牲,《執贄》陳贄物,《求雨》《止雨》載求禱儀式,《祭義》明薦嘗之事,莫非禮制。所闡禮義,如《春秋繁露·奉本》『禮者,繼天地,體陰陽,而慎主客,序尊卑、貴賤、大小之位,而差外內、遠近、新故之級者也,以德多爲象』,《天道施》『夫禮,體情而防亂者也』,論其起源與功用極爲精闢。
董仲舒引《易》有九條:《春秋繁露·玉英》引《小畜卦》初九爻辭,《精華》引《鼎卦》九四爻辭,《立元神》引《易傳·繫辭上》,《基義》引《坤卦》初六爻辭,並用《象》義解説;《史記·太史公自序》轉述董生語中引『《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蓋《易傳》佚文;對策引《解卦》六三爻辭並解説;《士不遇賦》化用《大壯卦》上六爻辭以及《繫辭下》『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而『昭同人而大有兮,明謙光而務展』句提到《同人》《大有》《謙》三卦。董仲舒用《易》,或作論據,或作例證,並往往解釋字義。案《對策》云『元者,辭之所謂大也』,顔師古以《乾卦·文言》『元者善之長也』作解,注意到其重元思想與《易》之關係。其實,董仲舒所引『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及《春秋繁露·重政》『元者爲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亦重元慎始之意。
要之,董仲舒徵引諸經,常作字義解釋,忠實經書原意,較少斷章取義。其學以《春秋公羊》爲根柢,宗師孔子,又天志觀念源於《詩經》,五行休咎、服爵黜陟、符命三統學説受《尚書》影響,吸收《周易》重元慎始和陰陽思想,融會五經,貫通天人,遂『令後學者有所統壹,爲群儒首』,『爲世儒宗』,承前啓後,影響深遠。
歸依六藝、宗師仲尼而外,董仲舒所受諸子學影響,主要來自孔門七十子及其後學。以文獻徵之,《春秋繁露·竹林》『故君子生以辱,不如死以榮,正是之謂也』,及所引曾子語,今見《大戴禮記·曾子制言上》。然董子及見《曾子》,當引於其書。《春秋繁露·玉英》引『大德不踰閑』,乃《論語·子張》所載子夏之言;《俞序》又兩引子夏《春秋》説。此外,董仲舒熟稔《孝經》,徵引達九條:《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引《孝經·感應章》,《五行對》引《三才章》,《爲人者天》引文散見《卿大夫章》《感應章》《三才章》《聖治章》,《郊語》引《孝治章》,《四祭》用《三才章》義;對策引『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爲貴』,語見《聖治章》。董仲舒常引《孝經》作爲論斷結語,反映出此書在他看來頗具權威。又河間獻王問《孝經》『天經地義』之理,董仲舒以陰陽五行作解,其核心在天人相通之義,並以此綰結其尊天與重禮主張。
董仲舒對《中庸》《緇衣》《表記》《坊記》《樂記》《王制》等亦多有徵引。《春秋繁露·楚莊王》『內省不疚,何憂於志』,《基義》『君子以人治人,慬能愿』,係用《中庸》。《春秋繁露·爲人者天》『君者,民之心也』云云,出自《緇衣》。又《爲人者天》『可生可殺,而不可使爲亂』,『傳曰:唯天子受命於天』云云,及《順命》『天子受命於天』之説,皆見《表記》。《春秋繁露·度制》『孔子曰』一段,及『故貴賤有等,衣服有制,朝廷有位,鄉黨有序,則民有所讓而不敢争』,《天道施》『夫禮,體情而防亂者也』,並出《坊記》。《春秋繁露·楚莊王》『樂者,盈於內而動發於外者也』之論,《服制像》『裨冕而搢笏,虎賁之士説劍』之説,見《樂記》。《春秋繁露·仁義法》『雖有天下之至味』云云,化用《學記》。《春秋繁露·爵國》所論爵制和官制,《郊祭》所引『喪者不祭,唯祭天爲越喪而行事』,《郊事對》所引『王制曰』,皆同《王制》。這些典籍對董仲舒思想的影響,主要體現在禮制和天志方面。
董仲舒對公孫尼子思想亦有繼承,尤其是天人相副和養氣學説。《春秋繁露·人副天數》論人身骨肉關節與天地相偶,和《意林》卷二、《太平御覽》卷三六〇所引公孫尼子之説相同,當是引自《公孫尼子》一書。又《春秋繁露·循天之道》引公孫氏之養氣曰:『裏藏泰實則氣不通,泰虛則氣不足,熱勝則氣□,寒勝則氣□,泰勞則氣不入,泰佚則氣宛至,怒則氣高,喜則氣散,憂則氣狂,懼則氣懾。凡此十者,氣之害也,而皆生於不中和。故君子怒則反中而自説以和,喜則反中而收之以正,憂則反中而舒之以意,懼則反中而實之以精。』據《太平御覽》卷四六七引《公孫尼子》『君子怒則自説以和,喜則收之以正』,與此正同,知亦公孫尼子之説。董仲舒養生思想,前人多以爲是道家養生之言,然觀其核心主張在保持心氣中和,且往往徵引孟子、公孫尼子養氣之説,知亦出於孔門後學。
世碩、予先、子池蓋亦七十子後學,《春秋繁露·俞序》引世碩論『恕』之言,以及予先、子池《春秋》説。此外,引《尸子》(《群書治要》卷三六載):《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君也者,掌令者也,令行而禁止也』一節,見《貴言》;《爲人者天》『傳曰:天生之,地載之,聖人教之』,略同《神明》。而《春秋繁露·立元神》君不先倡之説,《諸侯》立君爲民之論,與《六韜·發啓》《文師》篇義相合。這些內容都合於儒家思想傳統。
至於孟、荀學説,亦有徵引。如《春秋繁露·楚莊王》『雖有巧手』一段,因襲《孟子·離婁上》;《俞序》『《春秋》之道,大得之則以王,小得之則以霸』,化自《滕文公下》;《循天之道》引孟子『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者也』,見《公孫丑下》。孟子影響集中在《春秋》説和養氣論方面。而《春秋繁露·正貫》論性情與爲政關係,《立元神》辨『肅慎三本』,略同《荀子·禮論》篇義;《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且天之生民,非爲王也,而天立王以爲民也』,見《大略》;《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爲仁》『仲尼之門,五尺之童羞稱五伯』,用《仲尼》篇文;《同類相動》『如馬鳴則馬應之,牛鳴則牛應之』之類,見於《不苟》;《天地陰陽》『以此見人之超然萬物之上,而最爲天下貴也』,承《王制》之説。
《春秋繁露·服制》論衣服、宮室制度,文字與《管子·立政》全同,蓋作爲禮文而録自彼書。又《春秋繁露·五行逆順》《治水五行》等篇理論,與《管子·四時》《五行》如出一轍,如將一年分作五個時段,每個時段各七十二天,以與五行相配而各有休咎庶徵。故知其五行説亦與《管子》有關。
董仲舒對時人著作亦有採納。如《春秋繁露·玉杯》『故人主大節則知闇』一節,取自賈誼《新書·禮容》。《春秋繁露·盟會要》『善無小而不舉,惡無小而不去』,以及《必仁且知》『莫近於仁,莫急於智』一段,顯節略《淮南子·主術訓》而來。這些內容主要涉及君主修養方面。
通過學術師承和文獻徵引進行詳細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出董仲舒及其《春秋繁露》的思想淵源。概言之,即以《春秋公羊傳》爲根柢,歸依六藝傳統,宗師至聖素王孔子,繼承孔門七十子及其後學思想統緒,同時吸納《尸子》《管子》《六韜》等典籍精華,融會貫通,繼往開來。在此基礎上,董仲舒《春秋繁露》思想體系與主旨特點可得而言。
五
賴炎元曰:『董仲舒寫作這部書,是以西周以來的天道觀爲基礎,以陰陽五行説爲支柱,以《春秋公羊傳》爲骨幹,而從人性、倫理、道德、政治、社會等方面建立其學術思想的體系,對兩漢的學術和政治,起了很大的影響。』(賴炎元《春秋繁露今注今譯·自序》,臺灣商務印書館一九八四年版,第一八頁)無疑道出董仲舒《春秋繁露》思想體系的複雜性。因此,學者們往往對該書進行分類研究,如徐復觀分作《春秋》學、天的哲學、祭祀之禮與雜文三類,賴炎元歸爲闡發《春秋》微言大義、君主治國原則與方法、天人相應道理、儀式及其意義四種,桂思卓則劃成解經編、黄老編、陰陽編、五行編、禮制編五部分,各有側重。相對而言,徐復觀的處理最爲簡至,也更切合董子學術體系的思想理路。
董仲舒《春秋》學,主要體現在《春秋繁露》前十七篇。其中《盟會要》《正貫》《十指》通論指意條例,其他細目尤爲繁夥,正董子所謂『《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史記·太史公自序》引)。然其總歸則在『《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楚莊王》)一語。『奉天』即政治上貫天道,故《玉杯》云『《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二端》言『《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法古』即法則王道政治,故《楚莊王》稱『《春秋》之於世事也,善復古,譏易常,欲其法先王也』。奉天法古,言之有别;其道則一,皆本仁愛。故《俞序》曰:『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端,王公之位,萬民之所欲,下明得失,起賢才,以待後聖。……霸王之道,皆本於仁。仁,天心,故次以天心。愛人之大者,莫大於思患而預防之。』言《春秋》本末及其主旨最爲精闢。
董仲舒『天的哲學』,確切講是天人之學。這主要涉及陰陽五行諸篇,而《天地陰陽》乃其理論綱領。該篇開宗明義道:『天、地、陰、陽、木、火、土、金、水,九,與人而十者,天之數畢也。』此十者即三才、陰陽、五行,而董仲舒天人之學皆由此展開。
董仲舒談三才之處頗多,包含人繼天、天人通兩層意思。人繼天,如《立元神》:『何謂本?曰: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養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禮樂,三者相爲手足,合以成禮,不可一無也。』《爲人者天》:『傳曰:天生之,地載之,聖人教之。』《人副天數》:『天德施,地德化,人德義。』此爲以人繼天。蓋人類物質財富創造和社會組織發展,乃自然世界的演化延伸,有賴於聖人繼天施功而後得以成就。《王道通三》云:『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顧名思義,『王』乃貫通天地人之道者,可繼天立極而與天地參。故《深察名號》曰:『天生民性有善質,而未能善,於是爲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於天,而退受成性之教於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爲任者也。』在此意義上,故稱『王者配天』『聖人配天』。這種思想在《新語》《荀子》《尸子》《易傳》中都有反映,亦董仲舒天人關係論的基本框架。
另外一層意思則爲天人相通。如《深察名號》:『天有陰陽禁,身有情欲栣,與天道一也。』《王道通三》:『天地人主一也。』《天容》:『可亦爲時,時亦爲義,喜怒以類合,其理一也。故義不義者,時之合類也,而喜怒乃寒暑之别氣也。』《陰陽義》:『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人副天數》:『於其可數也,副數;不可數者,副類。皆當同而副天,一也。』《同類相動》:『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人之陰氣起,而天地之陰氣亦宜應之而起,其道一也。』《威德所生》:『喜怒之有時而當發,寒暑亦有時而當出,其理一也。』所謂天人相通,主要以陰陽四時類比而言。天人所以相通,蓋緣於天人數類相副,但在根本上則是由於天人一氣相通。案《五行相生》云『天地之氣,合而爲一,分爲陰陽,判爲四時,列爲五行』,正是講天地元氣自然演化過程及其功顯,而人類亦在其中。因此,《如天之爲》言『陰陽之氣,在上天,亦在人』,而『天氣上,地氣下,人氣在其間』(《人副天數》)。董仲舒講論災異和貴微重始,均以此爲起點。災異發生在於氣感相應,貴微重始則由於元氣爲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但相對於貴微重始的思患而預防之,災異説乃冀以改過遷善的補救措施,已非至仁之道;至於預言災異以圖安危者,則聖人之所惡矣。故《二端》云:『孔子以此效之,吾所以貴微重始是也。因惡夫推災異之象於前,然後圖安危禍亂於後者,非《春秋》之所甚貴也。』
要之,聖人繼天、天人相通各有側重,但又相輔相成。對此,董仲舒總結道:『天者其道長萬物,而王者長人。人主之大,天地之參也;好惡之分,陰陽之理也;喜怒之發,寒暑之比也;官職之事,五行之義也。以此長天地之間,蕩四海之內,陰陽之氣,與天地相雜。是故人言:既曰王者參天地矣,苟參天地,則是化矣,豈獨天地之精哉!王者亦參而殽之,治則以正氣殽天地之化,亂則以邪氣殽天地之化,同者相益,異者相損之數也,無可疑者矣。』(《天地陰陽》)用一句話概括,就是聖人繼天,天人互動,而其根本在於一氣感通。
至於陰陽(四時)、五行,既是天地之道化,亦人所以觀天意者。《天地陰陽》曰:『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是故明陽陰入出、實虛之處,所以觀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順逆、小大廣狹,所以觀天道也。天志仁,其道也義。爲人主者,予奪生殺,各當其義,若四時;列官置吏,必以其能,若五行;好仁惡戾,任德遠刑,若陰陽。此之謂能配天。』歸結起來,即由陰陽明天志,天志仁,從而引申出好仁惡戾、任德遠刑及好惡時宜之理;從五行觀天道,天道義,由此生發出列官置吏各以其能、比生間勝、逆亂順治以及喜怒當時之義。以此爲綱,則董仲舒陰陽、五行諸篇所論條目,其意義可明而條貫易通也。要之,董仲舒以陰陽五行形式來申論天人合一之旨——天人皆歸於仁義。故朱一新曰:『董子謂「天積衆精以自剛,常置陰空處,稍取之以爲助」,其言陰陽五行,皆明此義。陽爲德,陰爲刑,親陽而疏陰,任德而不任刑,其説深有契乎洙泗言仁之旨,董子之稱大儒者以此。』(《無邪堂答問》卷一)可謂能得其大者也。
其他祭祀之禮與雜文之屬,主要包括三類:一是祭祀之禮類,如《郊語》《執贄》《求雨》《祭義》諸篇;二是書奏、對問類,如《奏江都王求雨書》《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爲仁》《郊事對》之類;三是孔門傳統議題,如《仁義法》《身之養重於義》《必仁且知》《山川頌》等等。古之君子,終日乾乾,修道畜德,言爲士則,行爲世範,道德文章,合而爲一,所謂『有德者必有言』也。這類篇目即當作如是觀,蓋皆董仲舒日用文章,最能見其進德修業之階與夫現實功施之用。董仲舒學行生前爲人推尊,身殁以後仍被學者如劉向、劉歆、班固等不約而同地尊奉爲『群儒宗』『群儒首』,非無因也。至南宋黄震猶稱『自孟子没後,學聖人之學者惟仲舒』(《黄氏日抄》卷四七),可謂至矣!
董仲舒思想對中國文化影響深遠。徐復觀謂其巨大影響有三點:公羊學、陰陽五行、天人感應與災異[參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二),九州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第三九二頁]。李威熊概括爲『樹立漢初公羊學風』『建立經學權威』『集陰陽五行説之大成』『開後世義理學派之宗』『災異説對當時的吏治有重大的影響』『爲讖緯學之先導』『天人策議促成武帝政治的改革』七個方面(參李威熊《董仲舒與西漢學術》第五章,臺灣文史哲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第一六六—一九八頁),又凸出董子對於西漢政治改革及『開後日宋學之先河』的貢獻(參《董仲舒與西漢學術》,第一八二頁)。而鄧紅亦較早注意到『在天道、陰陽五行説天人合一説上董仲舒和宋學的共通點』(鄧紅《董仲舒思想研究》,臺灣文津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第二二七頁)。要之,這些影響是多方面的、制度性的、深層次的,值得重視。
然在漢魏尤其是唐宋以後,董仲舒所受重視程度與其文化地位頗不相侔。如唐韓愈《原道》論先王道統而不數董仲舒,北宋孫明復雖盛贊董仲舒爲孔子以後大儒(《董仲舒論》),然所述道統亦不及之(《信道堂記》)。考其原因約有數端:一是董仲舒著作主旨純粹,然內容與形式不無駁雜。故朱熹云『董仲舒資質純良,摸索道得數句著,如「正誼不謀利」之類,然亦非它真見得這道理』(《朱子語類》卷一三七),稱其文辭緩弱且有見道不分明處。二是董仲舒之後,部分漢儒滑入讖緯異流,而陰陽五行説亦漸聲名狼藉。三是著作散佚而《春秋繁露》頗有零碎之病,某些思想又融入他人著作和社會倫理中而處於潛隱狀態,如其公羊學多被何休吸取,『三綱五紀』『性情陰陽』説爲《白虎通》所發揮,與『性三品』説同爲人倫綱常。四是漢魏以後公羊學衰微,而人格天觀念亦難爲學人所重。五是唐宋道統論者有所忽略。如鄧紅指出:『宋學(無論理學心學)的起點,不像道統論者所説,是從孔孟原始儒學那裏直接發端的。其中既有道家傳統,又有佛教影響。而儒家本家內部的繼承,不能忽視董仲舒這一道關口。』(《董仲舒思想研究》,第二二七頁)。因此,我們應當脱去種種有色眼鏡,而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去探原竟委——追溯其學術淵源,探究其思想影響。在諸子學視野下,董仲舒作爲一位繼往開來的西漢大儒,無疑兼有學術史和文化史之雙重價值,而後者對於當代文化建設尤具現實意義。
六
董仲舒《春秋繁露》歷代流傳不絶,在中國文化史上影響深遠。此書在北宋時已有刊本,今傳者以南宋嘉定四年(一二一一)江右計臺刻本爲最早。《子藏·儒家部·春秋繁露卷》纂輯南宋以來相關文獻三十六種,在文獻遴選上具有以下幾方面特點:
注重版本之全。在《子藏》『求全且精』編纂原則指引下,儘量搜集較多版本,並甄别對比以選取善本作爲底本,囊括幾乎所有重要版本,從而最大程度地呈現其流傳面貌。例如白文本選入自宋至清不同刻本十一種,完整地反映了《春秋繁露》版本傳承之序。
注重校跋本收録。所收名家校跋本甚夥,如盧文弨、黄丕烈、丁丙等在有清一代均爲學界翹楚,所作校跋文字對於《春秋繁露》之研究彌足珍貴。
注重稿抄本收録。所收稿抄本非常珍稀,如清凌曙注《春秋繁露》、清王仁俊輯《春秋繁露佚文》、夏敬觀撰《春秋繁露考逸》三種均爲稿本,而清匡援選注《春秋繁露》、佚名撰《春秋繁露閲》、冒廣生《春秋繁露釋文》並皆抄本。
注重評點本收録。所收評點本以明代版本居多,如沈津選《董子類纂》、歸有光輯評《桂巖子》、陳仁錫評選《董子春秋繁露》、黄澍等編《春秋繁露别解》。
《子藏·儒家部·春秋繁露卷》首次系統彙編《春秋繁露》相關文獻,可謂集其版本與研究著作之大成。本卷所收《春秋繁露》文獻,既呈現了不同時期版本流傳之序,又反映出歷代相關研究情況,爲學界提供了豐富的文獻資料。我們期待《子藏·儒家部·春秋繁露卷》的出版,能夠推動董仲舒《春秋繁露》乃至漢代儒學研究進一步走向深入。
二〇二三年十月